沅水拐弯处
浦市,位于沅水拐弯处。
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十字街,万寿宫,一支唢呐,两个演员,三排长椅。
沅水清澈澄透,山峰与蓝天倒影沉碧,水天一色。张谨 摄
隔着老远,唢呐的声音就翻上墙头,噗噗噗噗,惊起一群麻雀。
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,站在凳子前,眉头紧锁,手里颠着一支唢呐,桌上还有一支,年代久远,分不清是红木还是黑檀。
他一会儿拿起这支,调了调芯子,感觉不对,又换上另一支,升了升喇叭口,反复几次,终于端起一支放在腿上,安静地坐下。
不等休息片刻,他又指挥他的徒弟给我们发橘子,他自己也大把大把地从袋子里抓出橘子,塞给刚进门的游客。
我看着手中的橘子,亮堂的黄,枝丫处的切口还凝着水。
说实话,我从没想过,面前这位给我们讲述辰河高腔的人就是待会儿要登台献唱的演员,他脸庞方正,普通话讲得磕磕绊绊。
但就是这么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人,着上一身戏服,点上一抹淡妆,再挎起一把桃花扇,登台以后,一颦一笑,一收一放,竟颇有股妩媚风流之感。
他骗过了时间,独自一人,划着寒露枝头摇晃的叶,在那个曾经人潮汹涌的码头,重新上岸。
他的名字叫陈宏满,说起自己拜师唱高腔的经历,眼里闪着泪光。
戏里戏外皆人生——看客举镜定格,古老戏文在烟火人间续写新章。胡承鼎 摄
与那些从小就开始训练的童子功不同,陈宏满是半路出家,没学过吹拉弹唱,更不会表演台步手势。一切,全部都要从头开始。
所以,很自然地,他被拒了。
据他回忆,那个住在河对岸的师傅早就约好要教他唱高腔,就连拜师礼也已经送过了,但是,等他登门的前一天,一个电话打了过来,那个人说他儿子要回来,不方便再教他唱高腔,让他自己再另外去找一个师傅,礼物也在当天下午,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。
“他儿子回不回来,我能不知道吗?”陈宏满眉毛倒竖,瞳孔中闪烁着福尔摩斯一样的智慧。“他儿子在外面打了三年工,就没回来一次!说白了,无非就是嫌弃我基础太差,怕坏了他的名声。”
生活不是小说,没有那么多坚持不懈,尤其是在唱辰河高腔这件事上。陈宏满原本已经决定放弃,但就在这时,钟仕林——也就是他现在的师傅,在听说了他的遭遇后,联系上他。两人一见如故,当即就挑了个好日子,拜了师徒,虽名义上是师徒,但其实情同父子。
钟仕林的儿子看不上他父亲的手艺,早早地就外出闯荡了。
那年疫情,一切都在封锁,陈宏满拜钟仕林为师,两个孤独失意的灵魂,通过辰河高腔,得以彼此慰藉。
“我的儿到酆都将娘搭救。”
“看不见小娇儿我两泪交流。”
“娘说道吃长斋恤老怜幼。”
“娘不该我在阳间打僧骂道,不济平民、开了五荤。”
“到如今我受此幽囚。”
这是辰河高腔里《目连救母》的一段唱词,那时,人们能想到最恶毒的罪行也不过只是推倒几间寺庙,打骂几个僧人,咀嚼几口葱蒜。
触犯戒律的母亲堕入地府,儿子目连广行善事,不图回报,终积满功德,将受苦的母亲从鬼差手中救回。唢呐与锣鼓声交错,地狱的恐怖、升天的渴望,就这样深深烙进人们心里,进而衍生出对恶的唾弃、对善的追随。智慧的先人,竟仅用一出戏,就完成了对生命伦理、道德与死亡的启蒙教育。
这里的人们,企图凭借几块木制的面具,获得同鬼神谈判的能力,凭借几篮水果、几只牲畜,就能从他们手中借来一场好风、一阵甘霖,保得来年四时顺遂、五谷丰登。这在今天看来,既不科学,也不划算。
傩面,有蛇的信子、虎的獠牙和山羊的角,个个面容诡异、神色狰狞。相传,它最早被蚩尤制作并投入战场,既能提振我方士气,又能恐吓敌人。之后,它成为祭祀用的工具,祭司们只要戴着它,便能驱鬼逐疫,消灾化难。
浦市傩面具传承人刘明生,以刀为笔,在木上刻下千年傩文化的脉络。石健 摄
但今天,傩面从高耸的祭台上撤了下来,被一排排整齐地陈列在货架上。货架上的光,从上而下,笔直地打在傩面的头上,照亮每一寸颜料,每一处凹凸,游人看得清楚,也都夸它漂亮。
傩面缩在那儿,成了一个温顺的孩子,不吵,不哭,也不闹。
“很多工厂批量生产,但我还是喜欢用手一凿凿地把它们刻出来。”75岁的傩面具传承人刘明生这样说。他两手捧起刚上完色的面具,戴在头上,慈眉善目的老人瞬间变得张牙舞爪,街巷里的孩子们尖叫、跑跳、推搡……面具活了过来,人也活了过来。
但我又看到,有几根银发从干秃的顶上晃出,垂在傩面的尖牙上,似乎暗示着傩面的历史与当下的困境。
庆幸,还有这样一位老人,维系着这些面具最后的体面。
沈从文先生在《湘行散记》中写道:
我们用什么方法,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对“明天”的“惶恐”,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,重新来一股劲儿,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?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,就证明这种狂热能换个方向,就可以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,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。不过有什么方法,可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种新的竞争方面去,可是个费思索的问题。
现代性的趋势是求同,而非存异。但事实已经证明,异质的东西在当下稀缺且独具生命力与魅力。
只要龙舟的桨不停,传统就永远年轻。张谨 摄
看,那沅水拐弯处,浦市的龙舟正划破水面。那些曾戴着傩面驱邪的汉子,如今仍用同样的力度挥动船桨;那些在万寿宫前唱高腔的喉咙,现在正喊着整齐的号子。龙舟的鼓点与唢呐的旋律在河面交织,仿佛在回答沈从文先生的疑问:当现代文明如潮水般涌来,浦市人选择用龙舟的脊梁,撑起传统的重量。
陈宏满师傅的唢呐声里,藏着半路出家的倔强;刘明生老人的刻刀下,刻着数十年不变的坚守。他们像龙舟上的舵手,在时代的激流中调整方向,却始终朝着同一个目标——让传统活在当下,让文化薪火相传。
看,那龙舟,四十六人划桨,一人击鼓,没有个人英雄,只有集体荣耀。这何尝不是浦市人的智慧?他们知道,真正的传承不是把傩面锁进博物馆,而是让高腔的调子飘进游客的耳朵;不是把龙舟停在岸边,而是让每一代人都能握住船桨。
当现代文明带来便利时,浦市人用龙舟赛证明:传统不是包袱,而是动力。他们划出的不仅是速度,更是对根的坚守;他们喊响的不仅是号子,更是对未来的信心。就像沅水拐弯处的浦市,看似被时代推向边缘,实则用传统的智慧,划出了属于自己的航道。
龙舟还在向前,鼓点越来越急。这节奏里,有陈宏满师傅拜师时的泪光,有刘明生老人刻刀下的专注,更有浦市人面对现代文明时的那份从容——他们知道,只要龙舟的桨不停,传统就永远年轻。
龙舟离了河水,便成了枯木;
人离了河水,却依然能活。
但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河流拐弯处的浦市人知道,真正的传承不是让龙舟搁浅在岸,而是让每一滴沅水都浸透桨声。
(作者系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24级从文班学生)
来源:团结报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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