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走了五个多月了，母亲不愿跟我们进城，像守着一桩心事似的，一直守着湘西山寨的木屋。

       木屋是父母亲手修建的，五十二年了，梁木已经褪色，却撑起了母亲大半辈子的光阴，也撑起了我们每次转去时，那点沉甸甸的牵挂。

       近半年来，我也几乎每个月都从长沙转山寨，国庆长假，还和爱人带着孩子们去住了几天。

       每次转去，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得像座小山，临走时再塞些钱给了她，可母亲脸上的笑，总像蒙了层灰的窗纸，亮不起来。

       父亲走了，我以为物质能填补母亲所有的空白，却不知有些空当，是钱和东西填不好的。

       直到前几天转去，陪她和五嫂子到保靖县城“下”了回街，“砍”了餐馆子，又去沙湾村坐了次船，才发现她们眼睛里亮起星子，高兴得像捡到了糖的孩子。

       “下街”不是地名，是湘西山里人口中的逛街、赶场。只是赶场多集中在乡镇的小集市，下街得是到县城，那里人多、屋多、商品多，场合也大得多。

       至于为什么是“下街”，想来是山寨都在高高的山上，县城则卧在地势平坦的河谷。从山上往城里去，是“下”山，自然就叫“下街”了。

       我们山寨叫马湖寨，在地域上属于永顺县泽家镇，离得最近的县城却是保靖。早些年去“下街”，得翻五座山，过三道河，四十多里的路要磨大半天脚底板才到。

       如今不同了，山寨十多年前通了水泥路，从村道转国道，开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。那些磨脚的山路，只留在记忆里了。

       小时候跟父母到保靖“下街”，多是过年前的日子。寨里人各自背着背篓，背篓上是一包麻布口袋装的木炭，下到国道边的泗溪河商店卖掉，再揣着皱巴巴的钱，走三十多里路去保靖打年货。

       其实哪里是打年货，多半是去看闹热。保靖县城的街道比泽家镇上宽，人也多些，街上除了布匹、农具、面馆等，还有戏台和山歌圈子。

       戏台子上的锣鼓叮叮当当，敲得人心窝子发颤，穿戏服的人甩着五颜六色的袖子，把山里人看不太懂的故事演得热热闹闹。

       作者喜欢唱湘西山歌

       我爱凑山歌圈子，两三个人你一首我一首地唱，一首四句，内容多为打趣的话，湘西人称“抢香应”，围着的人笑得前仰后合，笑声里混着油粑粑的香气，飘得老远。

       有一回听歌听饿了，母亲花一块钱买了五个油粑粑，我狼吞虎咽地逮了四个，她只吃一个，说自己不饿。如今想来，哪里是不饿，是她把能省的都省给了我。

       看了戏，听了山歌，逮了油粑粑，该回山寨了。母亲才从攥得发汗的钱里抠出一点，买了些糖果，还背了几兜山寨冬天难得一见的大白菜，也就算“下”过一回街了。

       前不久，我跟儿子还聊到了这个话题，他无法想象那个年代我们过年，湘西山寨连吃几块大白菜都要到县城去买，更不懂那可是何等的奢侈！

       时代变化得太快，但有些记忆是永远忘不了的。所以当我讲开车到保靖去“下街”，母亲的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，说几十年没去了，现在应该更闹热了。

       五嫂子也很高兴，她是我表嫂子，今年七十二岁，比我母亲还大一岁。五表哥走了十多年了，三个女儿都嫁出去了，她也不愿进城，就守在寨里的老房子。

       父亲走后，五嫂子几乎天天陪我母亲，她们一起在田埂上散步，一同在菜地里扯菜，有时还守着堂屋里的电视剧聊天，把日子磨得像山里的溪水，慢悠悠的。

       五嫂子姓孙，叫孙家翠，老家就是一河之隔的保靖两岔河，她在保靖“下街”的记忆也停在几十年前，一听再去，摩挲着袖口，连说“要得，要得”。

      说实话，我到保靖多，可很少“下街”，不知哪里闹热，便给好兄弟彭司进打了电话，他爽快答应在路口等，领我们往农贸市场去。

       母亲起初还念叨“就随便走走看看，不买东西”。可一进市场，左看看，右瞧瞧，就挪不开脚了。

       黄牛肉带着新鲜的血丝，黑猪肉颜色 诱人，干辣椒串得像红珊瑚，核桃板栗堆得小山似的，桔子透着蜜色的光......母亲伸手摸摸这个，捏捏那个，末了朝我笑，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：“买点儿吧，这些看起来就好吃。”

        我自然应着。

       母亲边走边看，拣了牛肉、猪肉，又抓了两斤瓜子核桃，连干辣椒都要了两大串，还有油光锃亮的板栗……结账时算下来，不多不少，正好二百七十五块。

       母亲看我用手机一扫就付了钱，嘴角的笑一直没停：“过去哪敢这么买？看见好东西，爱得慌，就是没钱。买一点还得背在背篓里走几十路山路，脚板痛，腰杆也酸。现在多好，有车拉，有钱花，还是儿子给的！”

       我望着母亲和五嫂子手里的塑料袋，左一个，右一双，忽然想起小时候，她的背篓总是轻飘飘的，如今想吃什么买什么，想买多少买多少，倒像是把这些年的亏欠，都暂时补了些。

       临近中午，司进请我们在酉水河边“砍”馆子，要母亲和五嫂子想吃什么就点什么。

       她俩看着菜单，小声商量：“要黄牛肉，炒得辣点！”“干豆腐也来一份，还有干豇豆看着就好吃。”

       两人点了满满一桌子，竟各自吃了两碗饭，是平时的一倍。

       五嫂子抹抹嘴，小声跟我母亲说：“这馆子的菜，比寨子里办酒席还好吃些。”母亲点点头，夹起一块腊猪肚，慢慢嚼着，说“这个逮起来有味”。

       逮完中饭，司进提议我们到沙湾村去看看，听说要坐轮船过去，母亲笑着应：“好好好，我都有几十年没坐过轮船了。”

       说起保靖县的沙湾村，我是既熟悉又陌生的。熟悉，是因为好友彭司进常跟我提起，这个中国传统村落依山而建，三面环水，景致透着股宜人的灵秀。

       我无数次开车路过沙湾村对面，也常见树木掩映间，清一色的土家木质吊脚楼、转角楼错落着，曲径通幽的青石板路两旁，花草随意摇曳，满是诗意。

       说陌生，沙湾村近在眼前，偏就因为这酉水横亘着，又没有桥，我竟一次也没登船去过。

       听说从前到沙湾村还有木桥，二十多年前下游修了碗米坡电站，筑了大坝，水面宽了，桥没了，只能坐船往返。

       沙湾村的后山也有公路，得要绕几十里山路，有些远。当地人都习惯了坐船，一个来回过去五块，现在涨到了十块，不算太贵。

       可能是许久没坐船了，母亲望着宽阔的水面，像个孩子似的唠叨：“好玩，没想到保靖县城闹热，连河也比我们山寨下面的要宽些。”

       我笑说：“这酉水河也只是小河，往下流到沅江，再跑到洞庭湖，进长江，最后流入大海，大海才是真正的宽呢！”

       母亲似懂非懂，坐在船上，听着轮船的轰鸣声，望着粼粼的水面，竟许久没有说话，可能是在回味这久违的时光，也许是在想象大海的样子。

       司进带我们去了当地文化人魏品富家喝茶聊天，才知沙湾村还是土家远祖八部大王的故里，有清代乾隆年间修的首八峒八部大王庙遗址，被誉为酉水文化的中心，是土家族古老的宗教圣地。

       2019年，沙湾村入列了中国第五批传统村落名录，村里还有铜铃舞、梯玛神歌、哭嫁这些老辈传下来的非遗项目，藏着满满的文化底蕴，像一本厚重的书，等着人去读。

       要离开沙湾了，司进说这里腊肉喷香，河里的鲜鱼极嫩，若能在村里的吊脚楼住上几日，躲开汽车的聒噪，那份清静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。

       我是真盼着，往后能去沙湾住上几天，好好瞧瞧，品品美食，也希望母亲和五嫂子能一起来。

       从沙湾转来，我们还去看了碗米坡大坝，拍了些照片。

       回山寨的路上，母亲靠车窗坐着，不停地剥桔子，和五嫂子说说笑笑。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们脸上，暖融融的。

       我忽然明白，所谓孝顺，哪里仅仅是给父母多少东西，而是要真心陪她们走一走，看一看，把她们曾经给予我们的陪伴，慢慢还回去。

       小时候，父母陪着我们慢慢长大。如今，她们老了，我们总以为她们是大人，不需要陪，其实完全错了。

       湘西山寨自2013年有了水泥路，父亲生前，我每个月都会从长沙来看他，风雨无阻，可回忆起来，真正陪他的日子少得可怜。

       十二年来，父亲一个人在山寨干农活，我总以为给些钱、买些东西，一年最少帮他完成一个大的愿望就可以了，每次都是来去匆匆，像一阵风，停留得太少，太少。

       父亲走了快半年，一有空，我就会回山寨，可陪母亲还是少了，总不过是匆匆见一面，也很少问她想去哪里玩，想要些什么。

       就好像这回我们到保靖“下街”、“砍”馆子和坐轮船，我从没想过要这样陪她这样慢慢走、慢慢看、慢慢玩。

       这份疏忽，越想越让人惭愧。

       原来我们亏欠父母的，从来不是或者不仅仅是物质，而是一份最简单、最真实的陪伴。

       是该反省自身了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，要想想如何把日子放慢，陪父母聊聊过去，看看现在，扯扯将来，就好像她们当年陪我们长大那样。

       快到山寨时，母亲似乎意犹未尽，她说：“听到讲龙山的八面山好玩，下次再和五嫂子一起去看看。

       这对我来说，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。可这样简单的事，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？

       我想，今后只要母亲愿意，我将陪她走遍所有她想去的地方，把那些错过的时光，一点点补回来。

       幸好，这一切还不算明白得太晚。（完）。

       来源：刘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