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过紫鹊界梯田，山便愈发地青了，也愈发地瘦，一层层，一叠叠，像是谁用饱蘸了青绿汁液的巨笔，在天地间恣意地挥洒点染。紫鹊界梯田，和爱想去，这次只能遗憾了，每次出行在外，想去的地方很多，与我而言，时间是有限的，有些必须舍弃，舍弃了还不知道此生是否还有再来的机会！

在这青绿的屏风里穿行，高速上的车不太多，三个多小时的路程，竟不觉得长。早上八点离开娄底湄江，十一点多，凤凰古城那熟悉的飞檐翘角，便已在车窗外出现了。

今天已经是10月6日，算是国庆假期的后半程，凤凰古城的人流已趋于下降，进城居然没有拥堵，直接导航到沱江虹桥头的一个停车场，无奈停车场内秩序比较混乱，经营商户停车和游客车辆混为一团，我们又折返把车辆开到沿路经过的车辆较少的停车场，徒步回来。午餐选择在沱江虹桥头的一家湘菜馆子里，餐馆里人声与锅气一同蒸腾，外面热闹得紧，馆子里顾客不太多，拣一个安静靠里的位子坐下，窗外虹桥东路热闹非凡，虹桥下便是那条哺育了这座古城的沱江。不一会，一桌酸爽鲜香的湘西土家菜就端上来了，不知道算不算地道，但是大家吃得酣畅淋漓，非常开心，旅途的劳顿，仿佛也在这烟火气里消融了大半。

饭毕，我们便汇入了古城的街巷，围绕沱江转一转，没有目的地，也没有购物的需求，只是简单的随机而行。

沱江的水，是沉沉的绿，不怎么流，可能是为了保持水位筑坝的原因吧。停靠在岸边的数条悠悠的乌篷船，像是从宋词里滑出来的一般。凤凰地界到底是沈从文笔下的边城，只是如今的“边”，似乎不再是地理位置上的“边”了，如今的湘西高速公路、高铁、机场林立，四通八达了，周末游都可以实现了，昔日的边城已经“变”了。

沱江两岸的老街，青石板路被磨得光亮，两旁店铺林立，姜糖的甜腻、银器的叮当、蜡染的蓝白，与游人喧嚣的声浪交织在一起，织成一张巨大而绵密的网，将人牢牢罩住。我们从虹桥走到风桥，不过短短一程，目光所及，尽是招摇的各类广告和攒动的人头。那沱江依旧静静地流，吊脚楼也依旧伶仃地立着，只是它们仿佛都成了这盛大集市里的布景，失了魂灵。我心里想着，先生当年笔下那个“翠翠”等待的、安静得听得见心跳的边城，怕是再也寻不着了。此间凤凰，是一只浴火重生、却坠入滚滚红尘的“烟火凤凰”，绚烂是绚烂了，却少了几分原始的、朴拙的韵味。

大家都不愿久留，仿佛怕这过浓的烟火气，会熏染了行囊里对湘西的那一点清梦。我们便驱车直奔矮寨而去。

车行渐高，路在悬崖边盘旋，像一条甩出去的灰白带子。待到“矮寨奇观”的大桥景区时，我们并未先去，而是直接驶向德夯大峡谷，那座名动天下的矮寨大桥，在13拐的路边停车欣赏了，当它横亘于眼前时，还是甚为惊叹的！那已不是桥，倒像是天宫遗落的两座山悬崖间，一道钢铁的、银灰色的飞虹。桥塔高耸入云，缆索如琴弦，而我们，即将成为这巨大乐器上一个小小的音符。德夯大峡谷如一道被巨斧劈开的深痕，幽邃不见底，谷中云雾缭绕，郁郁苍苍的林木，都成了苔藓一般的点缀。人类工程的雄奇与自然造物的险峻，在这里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照，让人在震撼之余，竟生出几分自身的渺小与惶惑来。

今晚宿在德夯大峡谷深处的“双悦美墅”客栈。客栈小巧而洁净，推窗便是青翠欲滴的山色，一条小溪从客栈的脚下流过，空气里满是草木与泥土的清润气息，与凤凰古城的喧嚷，天壤之别。安顿下来，见天色尚早，进峡谷，巡“天问台”去。

白日的游人都在往回走，也没有多少游客，慢慢地都已散尽。山谷里是彻底的静。唯有我与和爱前后的脚步声，伴着不知名的秋虫的唧唧鸣叫，更显出了这天地间的空旷。沿着溪流边的步道缓缓而行，夕阳从树叶的缝隙里筛下来，在地上印出斑驳陆离的光影，如同碎了一地的水银。我们不言不语，只是走着，听着这静，浴着这光，白日里的那些烦嚣，便被这山谷里的清风，一丝一丝地涤荡干净了。

台阶一级一级，渐行渐高，通向了那座著名的“天问台”。这台子孤悬于峡谷之上，三面皆是万丈绝壁，只一条小径与山体相连。此时还有十余人，立于这危台之巅，有摆各种姿势留影的，有仰望远方沉思的，有闭目养神的……。天风浩荡，吹得人衣袂飘飘，几欲乘风归去。我忽然想起屈原的《天问》来。“遂古之初，谁传道之？上下未形，何由考之？”千年前的诗人，是否也曾站在某处高崖，对着浩瀚的宇宙与神秘的自然，发出这样孤独而永恒的诘问？

晚上，在临溪阳台上喝茶，抬头望，那中秋的月，此刻正升在中天，圆满得没有一丝缺憾，清亮得如同被泉水洗过一般，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，将远近的山峰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。峡谷深处，墨黑一片，深不可测，只有淡淡的、梦一样的云雾，在月光下缓缓流淌。在此地，这明月，这奇峰，这幽谷；这壮美与永恒的景致，可消解了人间一切的疑问与烦忧。

喝完茶，我与和爱在峡谷德夯苗寨里转转，没有商业景区的灯火通明，没有人流如织，甚至很多地方连路灯都没有，我们借着月光前行。这个中秋，没有精致的月饼，没有家人的围炉，却在这湘西的秘境，在德夯大峡谷的怀抱里，拥有了一片最纯粹、最完整的月亮。今日的旅程，仿佛是从人间的烟火，一路走到了天上的星月。这其中的滋味，足够我用很长很长的时间，去细细反刍了。

2025年10月12日 完成于爱家国际

来源：代客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