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火车站乘公交车

矮寨逢场，车上挤满赶场的人

      2025年10月3日的晨光刚穿透薄雾，专线2路公交车便落在了德茹村峒河岸边公交车站。眼前的景致就撞得人心里一震——这便是德茹村，没有吊脚楼的飞檐，没有梯田的叠浪，却凭着一川碧水、两岸奇峰，稳稳担住了“湘西小桂林”的名号。此刻我站在这里，既是第一次赴约，也许是最后一次告别，大兴寨水库的蓄水倒计时，正让这片土地悄悄酝酿着一场漫长的沉没。

      先入眼的是山。两岸喀斯特峰林像被造物主随手撒在天地间的玉笋，青灰色岩骨裹着层浅绿的植被，峰尖挑着未散的云雾，恍若悬空的岛屿。有的孤峰直插天际，岩壁刀削斧劈般利落，阳光斜照时，肌理间的褶皱会映出深浅不一的光影；有的则连绵成阵，峰与峰挨得近，缝隙里漏下的天光落在河面，织成细碎的金网。

      再低头是水。峒河绕着村庄拐出一道柔婉的弧线，水浅得能看见河床铺满的鹅卵石子，青的、白的、带着褐色纹路的，被水流磨得光滑透亮。指尖探进去，凉意顺着指缝钻进骨头，游鱼摆尾时搅起细沙，沙粒缓缓沉底的轨迹都看得分明。河面静时，峰林的影子会完整地铺在水里，连云雾的流动都能在倒影里寻到痕迹；风来时，水波晃碎了山影，碎成满河晃动的青与灰，倒比实景更添了几分朦胧的妙。若不是岸边废墟的提醒，真要错把这水山相映，当成了桂林漓江的某一段复刻。

      而架在河心的那座水泥桥，是这片景致里最鲜活的注脚。没有雕栏玉砌，就靠河中天然巨石当基，几块水泥板顺着河势铺成曲折的弧线，宽不过两米，没有栏杆，走在上面能觉出水流的轻微震颤。这便是被游人称作“网红桥”的所在——清晨雾浓时，桥身半隐在水汽里，像从山雾里伸出来的灰白缎带；正午阳光烈了，站在桥心往两岸望，左岸白岩山如屏，右岸青嶂峰如列，两山夹出的V型峡谷把天地收得又窄又远，连风都像被框成了有形的线。常有帅哥，姑娘站在桥中央，以山水为幕布留影，快门声落时，他们的笑与峰尖的云、河面的光，就一起嵌进了画面里。

      往村落里走，热闹便被寂静碾碎了。搬迁已近尾声，曾经的屋舍只剩断壁残垣，土坯墙塌了半截，露出里面朽坏的木梁，杂草从墙缝里钻出来，长得比人还高。散落在废墟里的老物件最是戳人：锈成红褐色的犁铧歪在石磨旁，磨盘的纹路早被岁月磨平；一只裂了口的瓷碗扣在砖头上，碗沿还沾着点当年的饭粒；褪色的苗绣头巾挂在断木上，针脚里的蓝丝线被风吹得轻轻晃。我正对着半块雕花窗棂发怔，身后传来轻响——是位挎着竹篮的苗族老人正弯腰捡着什么。“这是我家老屋的门闩，带回去留个念想。”他指尖摩挲着木门闩上的包浆，声音轻得像河面上的雾，“村里人大多搬去了矮寨镇和吉首市了，就剩几个老骨头，还想多守几天。”他指向远处的山坡：“等蓄水了，这田地、河流，还有这些残墙，都要沉到水下百米深。”

      沿着河岸徒步，拉拉渡的绳索还系在岸边的石头上，水面掠过几只水鸟，翅膀划破的涟漪里，倒映着空荡荡的村落——没有了炊烟缠绕吊脚楼，没有了老人在石板上择菜，只剩残墙在风中静默，与秀美的山水形成尖锐的对照。这让我想起有人说的，这里的美带着“野生”的粗粝，只是如今，这份粗粝里多了太多不舍。

      不知不觉中我又走回了水泥桥。夕阳把桥身镀成暖金，桥影落在水里，与山影叠在一起，被水流晃成模糊的光斑。远处峰林的轮廓渐渐融进暮色，唯有河水还在潺潺地流，好像什么都不会改变。可我知道，用不了多久，这桥、这峰、这废墟，都会被水库的水轻轻漫过，沉到百米之下，成为鱼群游过的秘境。

      离村时，公交车的灯光已在山坳里亮起来。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——山还在，水还在，桥还在，只是那片废墟在暮色里更淡了。或许某天，当有人说起德茹村，会先想起“湘西小桂林”的山水，想起河心那座水泥桥的影子，再想起废墟里藏着的、关于家园的细碎记忆。而这些，终将在时光里酿成一杯清酒，每当念及，便有山水的秀、离别的怅，轻轻漫过心头。

正在修建大兴水库

      有些相遇，本就是为了好好告别。德茹村的屋舍或许会消逝，但“湘西小桂林”的山水风骨，终将在记忆里常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