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1年9月21日，星期一，晴天，下午

方才送走了爱人及爱女刘巧，她娘儿俩是昨天撘团结吳老友的車子来吉首看我的。

我来乾洲油库学习石油计量已有将近两个多月了。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，除了星期六或星期天有空搭便车回去与家人团聚外，其它的时间都在紧张地学习工作，今天又是星期六，我没回花垣，搭公共气車去吉首玩耍，恰巧在吉首公共汽车站我刚下車，便看见对面街上人群里有我的爱人及小孩，我高兴地喊我爱人名字，爱人也倍感惊喜，说，今天我在油库碰见团结吳老友的货车加油，他讲今天来吉首，於是我就带刘巧来吉首看你了，正要搭公共汽車去乾洲找你呢！

我心里乐开了花，讲，今天星期六，呆在乾洲闷的慌，想来吉首街上逛一逛，没想到碰到你娘儿俩，我高兴地一把抱起女儿，长的漂亮美丽的女儿太可爱了，一口一个爸爸，我要这样，我要那样，吉首洞河大桥有盆景展览，那隨风飘扬的彩旗被女儿看见了，用小手指着说，爸爸，真乖！一下子又看见奔驰过去的汽车，又喊起了，車車吭。。。。。。

这小家伙真淘气呢，当父亲的心里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事啊？！

回乾洲担心上不到公共汽車，因为每次上车的人都很多，很拥挤，我们又拿着东西，又背着小孩，特别是我爱人又不大闻的汽油味，肯晕車，怎么办哩？

恰巧这时公共汽车从面前经过，一招手停了下来，我抱着女儿飞快地上了車，找到了坐位，爱人随后也上来了，马上又挤满了一車子人，运气真好呢！我在心里暗自高兴。

车到乾洲宾馆，放下行李，我给她娘儿俩去乾洲油库食堂买晚飯，又买了晚上六点半钟的电影票《亲缘》，吃过晚饭后时间还早，爱人想到火車桥上去看看，她还没看见过火車呢。

於是我俩带着孩子出发了，到乾洲油库门前的铁路桥上，既看到了铁路，又看到了我两个多月来学习的地方。

站在铁路桥上，我用手指着油库的罐区，火车卸油栈桥，计量室，食堂等向爱人作了介绍，往回走的路上，爱人感叹地说，你初来时，在这里怎么过的惯哩？我讲，是的，初来时不习惯，想家呢，掛念老婆和女儿，爱人笑起来，说道，我现在不是带女儿来看你了吗。

我讲，是的呀，你没看我现在有多高兴吗？！

我又问老婆，你在家也掛念我吧？

爱人羞涩地低下了头，脸上泛起了红晕，这时女儿又淘气起来，嚷道，爸爸，我看见火车了！

火车象什么样子呢？小家伙根本没看到，不过听大人讲，她也瞎嚷嚷罢了。

我们是多么的幸福啊！

我和爱人是1972年春天认识的，在那艰苦的岁月，我们都是下乡知青，她面向到猫儿岩坳生产队，我在民乐杉木园生产队插队落户。我们的认识还多亏了我俩的两个舅舅，此话怎讲哩？

那時我在民乐街上做手艺理发，房子是民乐大队起的三柱四间木房，连装修都没搞，只用晒谷子的晒席围起来做门面房间，我给杉木园生产队抓现金，自然就分到了一间。

一天晚饭后，舅舅从隔壁社办企业楼房走下来对我说，花垣老怪昨晚到他那里睡，他俩以前是朋友，老怪有个外甥女到埧务郑萝卜家相亲，岂料郑萝卜这个封建迷信家伙因为一桩小事不同意，老怪在大骂郑萝卜不是东西呢！

哦，原来原委是这样的，郑萝卜是花垣镇上的老裁缝，一家面向到民乐埧务生产队，而老怪呢，在花垣县城也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，花垣人在异乡相见自然有一种亲情，於是老怪就把自己的外甥女给郑萝卜的儿子提亲，郑萝卜自然喜从中来，这个星期天约好在埧务家里会面。

那种年代相亲，郑家自然会隆重一点的，到民乐場上买点猪肉，炸油香粑粑等招待客人，岂料老怪外甥女玲玲去郑家上厕所，乡里面向人家的茅厕简陋你是知晓的，两根树条一个坑，便是厕所。

而玲玲一不小心，便掉进了茅坑里。郑萝卜一家当时就不高兴，这埸赶民乐場，郑萝卜传话来，讲兆头不好，这门亲事也就吹了。

因此，怪物儿昨晚大发雷庭，在骂郑萝卜不是人呢！

舅舅讲到这里对我说，我去给你介绍这门亲你看如何？

我，一个父母双亡的伢儿，当时的条件略比一般知青强，我有手艺给生产队抓现金，哥哥又是裁缝，我们摆摊在一起，我理发兼代缝纫，不用日晒雨淋上坡做阳春，因此，我对舅舅说，可以啊，只要别个看的起我，就行。

在那个年代，我出身不好，在社会上遭人歧视，自卑心理随时寵罩着我的心灵，我没有理由去嫌弃别人。

舅舅走时提醒我，明早老怪来时，你要早起来点，不要睡懒觉！

那时，的确我没有早起床的习惯，肯睡懒觉。别人理发都剃的几个头了，我还睡在床上没起来。

翌日清晨，我还在梦中，舅舅就在门外喊了，那门是拿大哥的裁衣案板挡住做门的，我听见舅舅在外面跟老怪说，看，他就是这个坏习惯，肯睡懒觉。

我爬起来急忙穿好衣服，搬开门板，舅舅和老怪进来了，当时我有点儿怪难为情的，我招乎两人隨便坐，因为用晒席夾起当门面的空间实在是太狭窄了，哪有个象样的坐处呢？！

好在老怪也不计较这些，就在床沿上落坐了，讲是床，其实也就是两把长椅子，上面放几块木板凑成的，权且叫为床吧。

舅舅免不了跟我们介绍一番，在微暗的光线下，那是从烂晒席的破洞投射进来的光，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老怪，哟，他就是花垣人闻名的怪物儿呀！

大概一米六几的个头，人精细，鼻梁略长，不过从他那一脑壳曲卷的长发来看，一眼就可以看出，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，好在我们都有共同的语言，我的学生书呆子气又复活起来，老怪是搞艺术创作的，我热爱文学，其间必意味相投，我咬文嚼字与他攀谈，豪气大发，他幽默风趣意犹未尽，但碍於第一次见面，没聊好久，他就走了。

我讲我煮早饭给他们吃，他们不肯，老怪说，今天他没回两河去，夜晚来玩。

到了晚上，民乐公社的广播扩音器里传来了暴炸性新闻，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了！这在当时来讲，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，美帝国主义一直是打倒的对象，怎么一反常态访问中国了？！我们红色中国肯接待他吗？！

这的确是一件有历史意义的时刻，我们坐在火坑旁烤火，老怪侃侃而谈，谈他奇特的遭遇，原来他的处境比我们还要艰难，在那非常时期，他是被押送到两河公社落户接受贫下中农改造的，在文化大革命最疯狂时期，他游过街，被派出所抓过，据说他被花垣的派出所陆所长打了六十多柴块子，他居然声都没吱一下，把个气大三粗的陆所长倒打累了，在一旁嗨嗨地喘气。

这样一个传奇人物坐在我面前，是那样的平常，没有一点儿奇特的地方，我好奇地问，为什么花垣人喊你做怪物儿呢？

他竟慢慢向我道来。

原来他大名姓胡名蒼松，花垣正街上人氏。从小聪明伶俐，淘气捣蛋，他因犯了错误而被劳教三年，回来后，在街上印袖章、忠字旗讨吃为生，夏日里，晚上出去抓青蛙卖錢糊口，有一天晚上，他途径三角岩老鸦圹抓青蛙，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进行的如火如荼时，那里正值戒严，被当地民兵当坏人抓起来关押在打稻子的户桶下面，五六个青皮后生睡在户桶上，半夜，老怪嚷嚷要起来解叟，后生不听，任其喊叫，好老怪，大叫一声把户桶顶起揪翻，嚇得几个后生面面相觑，从此以后，怪物儿这个名号就传开了。

讲到这里，老怪点燃了一支烟，他烟瘾大，讲话风趣，且有一个坏习惯，就是坐不安稳，讲到兴头上，一下子把脚上两只拖鞋置於地，双脚蹲在板凳上，囗若悬河，且夾有嘻嘻的笑声，呷了一口浓茶，继续说道，有一回，在吉洞坪搞修建起屋，花垣镇那一干游民都汇聚在一起混口饭吃，那时没得几个人拿得来砖刀，只有靠死力气搞付工，他们挑砖上跳到四楼，每个人都挑了三四回，还看见老怪坐在砖旁抽纸烟，就喊起来，怪物儿，你莫耍滑头！

老怪把烟蒂把一扔，站起来了说，你几儿一次挑那么几砣砖，老子挑一排，当你几儿七八排！

大家听他这样一说，都放下担子，有意赌他，说，你挑的一百二十砣砖上跳到四楼，我们情愿跟你买一条好烟。

讲话算数？！老怪昂起头来证实一下虚假。

不算数我们是龟儿子！

那几个烂儿几乎异口同声地站在挑上喊。

於是老怪让他们来码砖，一头放六十砣，整整一百二十砣水泥砖，被老怪挑起上到四楼，放下担子走下挑来，面不改色心不慌，大家鼓起掌来，一声嘶吼，把老怪抬起来打转转！

讲到这里，老怪又点燃了一支烟，呷了一口浓茶。看来，他非常适应我这简陋的居室，他可以随意变幻自己不羁的姿势，真正讲是得心应手。

我被他的英雄故事听入迷了，问道，结果他们给你买烟了吗？

一条大前门，老怪无不得意，嘻嘻笑着说，那时候的大前门，可是好烟呢！

看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讲话嘻嘻如流水的怪物儿，我好奇地又问他，你现在还有那么大的力气吗？！

他喷出一口烟雾，苦笑了一下，眉宇间似乎透出一股淡淡的忧伤来，说道，前年在两河斗拱打谷子，我挑起担子在山间小路上走，不幸脚打滑，摔了一跤，自那以后我的身体也就每况愈下了。

唉，还是为生活所逼呀，人啊，在流水的时光里，变的是多么渺小无助哟！

我感同生受，那一晚，我们谈的很投机，如同相见恨晚的感觉。

第二天早上，他让我找来纸笔，在大哥的裁衣案板上，把纸一铺开，拧开黑墨水瓶，叫我拿来一个碗，照后拿起毛笔作画，不用打草稿，几分钟后，一幅水墨松鹤图跃然纸上，大家鼓起掌来，这是我们看到的最快的一幅画哟！

佩服，一下子老怪的形象高大起来，真正是名不虚传的怪物儿。

也许两个舅舅早已高量好，第二天逢民乐赶埸，吃过早饭后，老怪走到门面来跟我讲，大意是他这个外甥女个性较强，让我们自己接触自己谈。

不一会儿，舅舅过来了，我的舅舅也是从花垣到民乐田家生产队落户的，由于精通五金修理，给生产队抓现金，被安排到我们隔壁新起的社队企业楼上住宿，他对我讲，今天老怪的外甥女玲玲要来赶埸，你仔细斟酌一下看怎么样。

我讲好的，於是我坐在缝纫机上在缝一件衣服，眼睛不时朝着马路上看，心里七上八下，老怪这个外甥女到底长的什么样子呢？

已快到中午了，马路上赶埸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，这时舅舅又跑过来跟我说，她来了，就在对面马路上卖红薯呢。

我顺着舅舅的手势看过去，只见一个一米五几，身穿褪色兰制服，宽眉园臉的姑娘在卖红薯，短发扎辫，离她不远处，还有一个女孩在卖红薯，舅舅说，那个女孩叫吳定蓉，人长的高挑一些，瓜子臉显的很朴实，是和玲玲一起面向的花垣知青。

两个很平凡的女孩子，在当时那特定的环境下，艰苦朴素，营养不良，脸上没有少女的桃花红，她们可是十几岁就离开了父母，面向到陌生的山旯旮里来了，在豆蔻年华的岁月里，至於吃了多少苦，受到多大的锻炼，有谁知道呢？！

我暗自庆幸自己有个手艺做，手头零用钱不少过的去，而她们呢，我踟躇了，就连背笼里的红薯，也无人问津，想卖点吃不完了的口粮，换点零花钱，买些女孩喜欢的生活用品，就连这最低的生活愿望都不能实现，生活啊，你怎么这样糊弄人呢？！

到了下午快要散埸了，结果她俩的红薯摆在我店子里要我代为保管，她们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埸再来卖，或许有好的运气呢！

第二个逢埸天，我和舅舅早早地就收了摊位关了店门，往两河走去。或许两个舅舅早已安排好时间，在两河老怪家里见面。

时值秋高气爽，天际蔚蓝，我和舅舅走在马路上边走边谈，四周风景如画，田野村庄，小溪流水潺潺，不一会儿就可以看到老怪坐的小屋了。

在两河雷公嘴的半坡上，一栋新起不久的木房，老怪正在房旁地里挖土呢，此时，玲玲正从小屋里走出来，她的眼睛特好，一眼瞧见对面的马路上我们走过来了，立马就躲进屋里去了。

那一夜，坐在老怪家里熊熊的火塘边，老怪正儿八经地将我和嘉玲作了介绍，要嘉玲自己拿主意，对着燃烧的大火，嘉玲被火光照亮了的脸蛋红朴朴的，她低下头羞涩地说，我没意见。

这是少女般的羞涩呀，我的心燃烧起来，我是多么地高兴啊，内心闪动的是幸福甜蜜的情感，我，一个二十四岁出身不好的青年，终于有了自己的爱人，自己的家，我开始预见及将到来的幸福与甜密，我从内心里是多么感谢看的上我的符嘉玲，除了她，还有谁能看的上我呢？！

翌日吃过早饭，我们回民乐去，舅舅走到两河的正崗坡脚，对我们说，有事后走，让我与嘉玲边走边谈，我奔放的情感，象天空飞翔的鸟儿，自由自在的在两河群山峻岭上翱翔，嘉玲告诉我她家的情况，我不时地焕发出我特有的文气来，讲话择言酌句，我经过这么多的磨炼，年纪比嘉玲大五岁，我帜热的情感深深地触动了她，走到白果树的大枫橡树下，我用手指着对面的雷公坡上说，我母亲的坟墓就葬在那里，在民乐小学的对面，她长眠在那儿了。

对母亲的怀念，我的语调充满了伤感，嘉玲很同情我的遭遇，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啊！

我要她在我那里休息一天，明天再回猫儿去，她不肯，我送她至扫把寨，拿出从家里带的两条肥皂送给她，嘉陵很矜持，不肯收，我把肥皂放在马路上，说道，物虽小，后面的情义深几字我没说出来，便回头跑走了。

在马路转弯处，我回过头来，看见嘉玲捡起肥皂，直到消失在马路的尽头，我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家里来。

我的心情好激动啊，嘉玲的为人深深地打动了我，一个十五岁就离开父母面向农村的女孩，知书达礼，朴实无华，我捡到了宝呀！

那一夜我彻夜无眠，激情象火一样炙烤着我，我拿起笔来，抒放心中热烈奔放的情感。

作者：刘仲竹

来源：花垣掌圈生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