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乡感想：一位离开花垣二十年的游子踏归途
归途如弦
作者：天子山
每次车过矮寨大桥，我都会摇下车窗。腊肉熏过的风裹挟着山野气息扑面而来，后视镜里，二十载光阴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，纷纷扬扬落进湘西的褶皱里。
记得少时归家要乘整夜绿皮火车，在吉首站挤上摇晃的班车。县城到镇上的沙石路颠得人五脏六腑挪位，最后三公里乡道全靠脚板丈量。如今柏油路像一匹黑缎子直铺到家门口，可每当车轮转过开满野蔷薇的山弯，心跳仍会漏拍——仿佛还是那个攥着车票、数着站牌的青涩少年。
晒谷坪的青石板总在等我。残存的桂花香与檐角铁马的叮当声交织，恍惚间又见母亲站在灶台边，铁铲与铁锅碰撞出清越的声响。父亲常说现在日子赛过芝麻开花，可那双老树皮般的手总在择菜时无意识摩挲竹簸箕。篾条间的泥星子是二十年前春耕留下的胎记，新买的塑料菜筐立在墙角，倒成了格格不入的摆设。竹器上的裂痕是时光刻下的年轮，盛着晒场里的稻谷香，装着灶台上的炊烟暖。
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，火光在母亲银白的鬓角跳跃。超市精装的腊味终究败给火塘上吊了整个冬月的老腊肉。“还是小时候的烟熏味。”油星在铁锅里炸响，辣椒的辛香直往人鼻子里钻。父亲却把我拉到粮仓旁说：“政策好，种粮有补贴，你妈偏要等你们回来吃新米……”
黄昏，我总爱在村里漫步。木结构的老屋前少了熟悉的身影，陌生孩童在水泥路上追逐。水牛换成铁牛，硬化村道干净得寻不见牛粪踪迹，唯有竹林边的老石磨仍在守候。磨盘沟壑里淌着母亲鸡鸣三遍时磨豆浆的晨雾，枣木推杆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，却再无人握着它把光阴碾成细碎的粉末。
离别总在晨雾未散时。母亲将白菜、野山菌塞满后备箱，父亲往我兜里塞红包，说是给孙子的压岁钱。车灯划破薄雾的刹那，晒谷坪上的剪影突然清晰——母亲踮脚张望，父亲保持着挥别的姿势。后视镜里，弯道一个接一个，直到他们的身影化作山坳间的两粒墨点。
高速路上的车流像条发光的长河。《故乡的云》混着胎噪，竟与二十年前班车上的广播声重叠。忽然懂得归途中的怅惘从何而来：老屋墙皮剥落，灶火依旧温暖；青石开裂，却盛满未说出口的牵挂。我们追逐远方，故乡却早已将根须扎进血脉。石磨的豆香、行囊里的白菜、父亲佝偻的背影，都是系在游子心头的红绳，在异乡的深夜里被月光扯出绵长的思念。
故乡像块老腊肉，在记忆的灶火上越熏越硬。老屋的木纹渗着苗银的光泽，赶秋节的芦笙吹落满坡桐花。被高速公路碾碎的虫鸣，总在等红灯时突然在耳畔复活。后备箱的糍粑渐渐冷硬，如同我反复焐热的乡愁。城里的霓虹亮起时，后视镜中的山路已成虚线，唯有父母守望的姿势，永远定格在群山之巅的暮色里。
游客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