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年的父亲爱笑，是个常笑容满面的人，我很少看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。

      可这次来长沙看病，他变得沉默了，且时不时地唉声叹气，应了那句老话：好汉怕的病来磨。

      说是病，也不是什么大病，主要是牙痛引起的，弄得他脸肿喉咙痛，连出气都觉得困难，还感染了甲流，老咳嗽。

      应该是大年初三那天，父亲就开始有点脸肿了。我们当时已离开湘西山寨，去了娄底岳父岳母家拜年。

      后来弟弟妹妹带父亲在县城打了几天消炎针，当时好了，睡一觉，第二天又是老样子，反反复复，始终不见好转。

      从大年初五回长沙后，我一直忙碌着生活和工作。父亲也在电话中说，没多大的事，只是普通感冒，再打几天针就好了。

      不过老是这样，也不是个事。元宵节那天，我开车回到山寨，一是陪父母过节，二也看看父亲的病情到底怎么样？

      当天到县城接父亲，他刚打完针，看样子恢复了，好像没什么大事。

      元宵节那晚，弟弟妹妹们都回到山寨，父亲有说有笑的。一大家人和过年一样，还吃了个团圆饭。

      第二天醒来，一看到父亲，我就察觉到了不对劲。他脸红红的，肿得厉害，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，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带着疼痛。

      问他，他说刚到猪栏给两头猪铺了几块木板子，可能是累了。我说，再累，也不至于连呼吸都困难。

      那一刻，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。与母亲及弟弟商量后，我和大妹刘群决定当天就开车带父亲来长沙治疗。

      一路上，父亲靠在座位上，很少说话。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，那疲惫的面容让人心痛不已，心里满是担忧。

      中午到服务区休息，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，他摇了摇头，说嘴巴没味，不饿。大妹给他买了碗稀饭，倒是吃完了。

      父亲总是这样，有什么就忍着，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，有什么苦都自己咽，生怕给人添麻烦。其实他这次生病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？

      到了长沙后，我们直接去了市口腔医院，再马不停蹄地赶往湘雅附二医院等，还咨询了解放军921医院的黄红波教授。

      经过一番详细检查，医生告诉我们，父亲的脸肿疼竟然主要是牙痛引起的。

      这让我十分震惊，一直以为只是普通炎症，怎么也没有想到，根源竟然在牙齿上。

      在洗牙过程中，医生又有了意外发现：父亲的牙缝间竟然有钢丝！左右上面各装有假牙，有几处槽牙还松动了。

      我们问父亲是怎么回事，那一刻，父亲像是想起了什么，又像在刻意隐瞒着什么，缓缓说道，年纪大了，不记得了。

      打电话问母亲才知，原来十多年前，她在长沙帮我们带孩子时，父亲在湘西山寨有回牙痛得不得了，就在泽家镇上赶场时，请赤脚医生拔掉了四颗虫牙，装了假牙。

      听到这话，我的心里五味杂陈，这些十多年来，我每个月都坚持从长沙回湘西山寨陪父亲，他默默承受了这么多，而我却一无所知。

      更让我心如刀绞的是，母亲在电话里还告诉我们，其实早在几十年前，父亲就患有牙病。

     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，看牙病是一件奢侈的事，所以大多数时候，父亲都是选择默默忍受。就像那句“打断牙齿往肚子里吞”，他真是这样做的。

      据说实在痛得难以忍受时，父亲就躲在一边，甚至还用煤油和汽油浇过，试图以此缓解疼痛。

      听到这些，我眼前仿佛浮现出父亲当年独自承受痛苦的画面，无法想象汽油和煤油倒在牙齿上的味道，那该是怎样一种钻心的煎熬啊。

      我对此竟然一无所知。再过了些年头，全靠大妹刘群默默关心着父亲的牙病。她总是细心地给他买药，可她也从未向我提起过这些。

      如今想来，我的心里满是愧疚。作为家里的长子，我好像是经常在父亲眼前晃悠，却在他最需要关心的时候缺席了这么久。

      这次到了长沙，我暗自下定决心，一定要把父亲的牙病彻底治愈。

      我们先后去了长沙几家口腔医院，最后在好友湖南牙白兔口腔医院董事长赵木川建议下，选择了他们提出的治疗方案。

      牙白兔口腔医院安排了万芙分院黄皋翔院长给父亲治疗，十多天来，先给他拔了 8 颗蛀牙和松动牙，又治疗了 5 颗病牙。

      在拔牙和治疗过程中，父亲有些紧张，但他始终没有喊过一声痛。我知道，他是不想让我们担心。

      黄医生说，等父亲口腔恢复一段时间后，还需要安装牙套。牙套安装好了，这样他就不用再受牙痛的折磨了。

      算起来，从正月十六到今天二月初一，父亲来长沙已经15天，整整半个月了。他说这也是自己从1973年退伍回到湘西山寨后，出来最久的一次。

      当然，这是我1994年来长沙工作后，父亲和我单独相处最久的一次。

      在长沙的日子里，白天，我陪他散步，他陪我买菜；我带他逛超市，他帮我提东西......每一个平凡的瞬间，都让我十分珍惜。

      晚上，我们父子俩同睡一张床，同盖一床被子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。我们聊天，一聊就聊到半夜才睡。

      十多年前，甚至更为久远的日子，每每回到湘西山寨，我都是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的，也多在聊天中迷迷糊糊才睡。

      山寨床小，我们父子大多各睡一头。有年冬天，下着大雪，我半夜醒来，竟发现双脚被父亲紧紧搂在怀里......

      无论是过去，还是现在，父亲和我讲得最多的还是他年轻时的故事，讲他1968年参军后的经历，也讲自己 1973 年退伍回到山寨后的生活。

      他说，自己出生在旧中国，长在红旗下。爷爷和奶奶去世得早，他8岁放牛喂猪，9岁耕田犁地，能走到今天，离不开山寨亲朋好友的帮助。

      1968年，父亲应征入伍，1969年就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

      从湖南东安转战陕西西安，父亲在47军曾被评为军区“五好战士”，还立过一次三等功。他总是说，这一切都是党给的。

      父亲没有读过书，但他在军队里学习能力强，能对毛主席的《为人民服务》《愚公移山》《纪念白求恩》的“老三篇”等倒背如流。

      小时候，他常要我跟着读这读那，尽管不会写，但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，看得出，父亲对新中国和毛主席的感情。早已深入灵魂。

      父子俩同睡一张床，父亲也常讲我小时候是如何如何地调皮捣蛋，那些早已被我遗忘的片段，在他的讲述中，变得温暖起来。

      父亲也聊年轻时的事，他是他们那批战友中唯一回到农村的人，他说不是没有机会去城里工作，而是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山寨。

      每每我们问及回家的原因时，父亲说得最多的是，留在大西北，吃不惯那里的馒头；留在县城吧，还不如乡里空气好。

      再问多了，他就背起了“革命战士是块砖，哪里需要哪里搬”等所谓的“锅巴句”。我一直记得他说得最多的那句：广阔天地是战场，共产主义是理想。扎根立地干革命，誓把青春献给党！

      是的，父亲的一生，都奉献给了山寨，奉献给了我们这个家，奉献了他永远信仰并忠诚的中国共产党。

      父亲用那并不宽厚却无比坚实的肩膀，扛起了家庭重担。他一年四季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，只为了能让我们吃饱穿暖，能有机会多读书，走出山寨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

      天道酬勤。在父亲含辛茹苦地付出下，我们兄弟姊妹四人都走出了山寨，母亲也常进城帮大家带孩子。可父亲却依然选择留守，依然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，舍不得离开他的山寨。

      78岁了，父亲身体硬朗，很少生病，甚至感冒发烧都很少。他说劳动能治病，这辈子恐怕不会进医院了。

      殊不知，在岁月侵蚀下，他的背越来越弯了，身体逐渐衰弱了，连身体里最坚硬的牙齿，也一颗一颗的出了问题。

      曾经，疼痛时，父亲想咬咬牙就忍过去，可如今，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。实在受不了，他也可能想弄点煤油或者汽油烧烧牙，却发现身边找不到这些东西了。

      父亲在县城也弄了十多天，开始几天早出晚归，虽反反复复的，但他总以为是小事。

      日子弄久了，他多多少少有些担心，就在县城里的大妹刘群家住着治疗，去了县医院看病，可效果却不尽人意，脸肿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好。

      来长沙后，通过中西医联合治疗，父亲的脸不再肿了，身体也恢复得很快。要不是治疗牙病需要时间，他说自己早回湘西山寨了。

      父亲放心不下母亲一个人住在山寨，母亲也71岁了，年纪大了，还要喂猪喂鸡，还要种地砍柴。他惦记着年前就弄好了的那一块块土地，现在是该种玉米的时候了。

      身在长沙，心在湘西。我能深深感觉到，父亲对山寨的那份挂牵和眷恋。

      山寨有他熟悉的山水，有他相伴一生的母亲，有他的老朋友，有他喂的猪啊鸡啊狗啊，有他一辈子都不知疲惫还在劳作的土地......

      是啊，不管走得多远，离得多久，湘西山寨，才是他永远的根！

      也许，下个星期，我就会先陪父亲回一趟湘西山寨，陪他看看母亲，看看山寨，然后再陪他来长沙安装假牙。

      不过，在长沙十多天里，和父亲朝夕相处，这次经历就像是一个警钟，敲醒了我那颗在忙碌生活中自顾不暇且十分粗糙的心。

      十多年来，我是坚持每月都回湘西山寨，曾以为给父亲足够的物质生活就是感恩，不断地满足他的心愿就是尽孝，却忽略了他逐渐老去的身体和不期而来的疾病。

      回想起来，那些忽视的岁月，那些父亲在山寨独自忍受牙痛的日子，让我深深自责，也都成为了我心中难以抹去的遗憾。

      但好在，一切还不算太晚。（完）。